至于王朔,就更不用说了。《阳光》是根据王朔的小说《动物凶猛》改编的。 电影出来以后,有人问王朔,姜文出一万,别人出十万,你这个改编权给谁。王朔说,当然还是姜文。但是,王朔特别害怕跟姜文争论,因为他争论起来没完没了,拽着你的袖子不放,非要知道这个为什么好,那个为什么不好,你为什么是这么想的。 姜文也容易得罪人。问题问多了,意见说多了,有的人就会觉得自尊心受损。按照高军的说法,姜文是个“尊重对手,不尊重朋友”的人。“一旦他觉得你有能力有实力,他就很尊重你。要是你是跟他一起厮混的朋友,他可能就会不那么在意你的感受。” 姜文算是少年得志。他的第一部电影就是《末代皇后》,演男主角。那一年他才22岁。23岁的时候,他和刘晓庆一起主演了谢晋的《芙蓉镇》。这已经是1980年代中国影坛最顶级的阵容了。24岁,他主演张艺谋的《红高粱》,跟导演彻夜谈戏,加入了撒酒疯之类的段落。总之,姜文除了友情客串以外,就没演过配角。他快30岁的时候才演了人生中第一部电视剧《北京人在纽约》。32岁的时候,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问世。 这样的履历在后来的导演、明星和演员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。姜文的创作生涯太顺利了,从一开始就得到了很多行家的肯定。姜文年轻气盛,被保护得很好。他一直在单纯的创作环境里生活,人也很单纯,不是那种精通人情世故的人。他简直是在一个艺术真空里生活。2007年,当别人问他看不懂他的电影怎么办的时候,他脱口而出:“看不懂就多看几遍。” 在马珂看来,这话倒并不像后来媒体广泛解释的那样,是句“负气的话”。“这恰恰是他没有经验的地方。他不是一个有太多社会经验的人,也不懂太多人情世故,不会左右逢源。他跟媒体打交道本来就紧张,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。这对他来说,只是一句实话而已。他就是那么想的,他就那么说。不过后来我们知道,其实有些场合人们巴不得听假话,大哥求你了说点假话吧,我们好交差。” 面对姜文的时候,你会有种错觉,似乎他的电影和电影市场磨合的问题,实际上就是他的个人意志和外部社会磨合的过程。当初,《太阳》是他第一次大规模地和资本、市场打交道,但是失败了。他自己说,他就是从那几年才开始进入社会的。他意识到,他必须从电影里走出来。“有一个朋友说,这不是一个剧本,这是一个现实。我以前不认为社会是需要认识的。40岁以后,我才觉得社会是需要认识和适应的,也不是随意能改变的。” 如果说《让子弹飞》就是姜文调整自己、适应社会的第一步,那么马珂就是帮助他迈出这一步的人。决心是他自己下的,但要有人帮忙操作。毕竟拍电影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小班子能够完成的事。和华谊兄弟的“王冯组合”不一样,马珂和姜文的合作并不是资本意义上的合作,而是工作方式上的合作。《太阳》上映的时候,姜文惊觉情况不对,打电话叫马珂来帮忙,但是已经来不及了。这一次拍《让子弹飞》,影片从策划阶段就已经开始考虑宣传发行的因素了。 2007年,马珂和姜文一起注册了不亦乐乎公司。他问了姜文两个问题。是不是要做一部有票房的电影?是。是不是要做一部有观众的电影?是。有了这个定位,他们从十几个项目中挑中了马识途的《夜谭十记》。 “之所以选这个项目,第一它的故事很简单。第二它有一个很传奇的时代背景。第三它的三个人物也很有意思,能够做成我想要的一个全明星阵容的电影。”马珂说。 选好了故事,接下来是讨论剧本阶段。这个阶段长达一年半,马珂用“极其崩溃”来形容。不过,这正是导演姜文最喜欢的工作阶段。在他看来,影片一旦开拍,就是施工而已,大几百号人,唯有磨剧本才是最纯粹的文艺创作。 这个剧本有过很多名字,叫过《火烧云》,也叫过《何处不销魂》。当定稿《让子弹飞》的时候,已经改了十几稿,用过四五个编剧。在朱苏进写的第一稿剧本里,影片开场是葛优、刘嘉玲和冯小刚坐着轿子赴任的戏。这场戏最后被改成了“马拉火车”的镜头。三个人坐在火车车厢里吃火锅,火锅冒出的水汽犹如浓烟,一路远去。这列火车并非蒸汽动力,而是由几匹白马拉着,奔跑前进。 “这样的视觉效果才好看。要是用轿子,也太电视剧了。”马珂说。 修改剧本的过程中,姜文照例找了很多朋友来出主意,有作家,有画家,有评论家。但是马珂瞒着姜文,偷偷请了很多非专业人士来听剧本,有护士,有外科主任大夫,还有运动员。“这种办法一定有效。姜文也要改变思路。既然要做有票房的电影,普通人的意见就很重要。” 在确定演员阵容的时候,葛优是不二的人选,但是马珂始终坚持必须邀请周润发。这倒不是出于粉丝心态,而是专业化的市场判断。“很多人不理解。一来发哥很贵,二来发哥最近几年主演的华语片的票房也不是很好。但我坚持要组这个局。我可以用差不多的价钱同时请到梁朝伟和章子怡,但是这戏只有发哥压得住,有话题。” 与此同时,融资步骤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。姜文新片要开拍的消息一放出去,很多民企老板找上门。“有很多煤老板——我山西人嘛。还有做房地产、做能源、做金融的,我全挡了。我要聪明又简单的钱,傻钱我不要。当钱不在合适的位置上时,一点价值没有。我希望投资者除了带给我钱,还能带给我资源。” 最后的投资组合是一个不短的名单。《让子弹飞》的制作成本一亿一千万,宣发成本接近5000万。其中,马珂在不亦乐乎的盘子里投资了将近一半。接下来,董平旗下的中联文化投资了3000万,四川峨眉集团投资了1000万,江苏广电旗下的幸福蓝海公司投资了2700万,此外,还有英皇和中影公司的投资。 马珂分析说:“四川峨眉集团旗下有四川省最大的院线,《让子弹飞》这次有四川话版本,又要在四川做大规模的宣传活动,所以这个院线资源对我们是很好的补充。幸福蓝海也是一样,江苏广电有当地的院线资源,又有全国排名前三的电视媒体,对影片宣传有帮助。中影虽然只投了7%的钱,但是中影有全国最大的院线。至于英皇,他们有海外推广宣传的经验。” 今年3月,《让子弹飞》在北京杀青。但是影片的档期在此前的一个月就定下来了,将于年底12月16日全国公映。贺岁档是全年“最宽、最肥”的一个档期。按照统计,五一档期最高当日票房是3500万,而贺岁档期的最高当日票房是8000万。 高军说:“有六大因素可以预测和控制票房。第一是影片本身质量,可看度高不高。第二是档期,不同的档期就是不同的消费均线,秋天上映的片子再怎么卖也不会有贺岁档期的票房。第三是市场覆盖,出多少拷贝。第四是宣传覆盖。第五是同期竞争对手的因素。第六是可能形成的口碑。” 这是一个规则之下理性生存的时代。当姜文的电影和一家公司捆绑在一起的时候,拍电影就不再是一位艺术家的个人行为,而是一个公司行为。《让子弹飞》拍完了,一切围绕着“做一部有票房的电影”的核心,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 由于产品定位和主创个人品牌的不同,国产电影的拷贝量往往有巨大的数字差异。贾樟柯的影片拷贝只有100个左右,几年前《太阳》的拷贝却达到了700个。这一次,不亦乐乎公司为自己的第一个产品准备了500~550个胶片拷贝和无上限的数字拷贝。 “到今年年底,中国可能还会再增加500块银幕,其中绝大多数是数字银幕。我们又有普通话和四川话两个版本,可能会因此制作3000多个数字拷贝。”马珂说。 至于影片的宣传覆盖,它有自己的节奏。从影片筹备、开机的时候起,常规的媒体宣传就在按部就班进行,确保观众知道这部电影。从今年10月开始,提前两个月发放影片制作花絮视频,使观众对这部电影感兴趣。11月,开始投放城市车体广告、公车站牌广告和城市大屏广告。一般来说,这些视觉广告投放提前2周,为了加大宣传力度,这个剧组提前了5周。到了影片上映2周之前,观众们会从电视上看到《让子弹飞》的电视广告,最终促使他们掏腰包进电影院。 一部电影是否能够在市场上胜出,是影片本身质量和发行宣传策略的综合比拼。在这个过程中,宣传和发行策略已经被前置了。实际上,《让子弹飞》不只是一部电影,它是一个以影片为核心内容的公司创业计划的第一步。 为了保证宣传效果,总经理马珂像个真正的创业者那样,亲自上阵设计影片海报。他是学实用美术出身,这个倒是难不倒他。11月底的时候,北京市民已经能够从公车站的广告牌上看到马珂的“设计作品”。不过,在马珂看来,这不是个“作品”,而是宣传产品的广告物。“很简单,三个人头,影片名字,上映时间,导演名字,哗一放,够了。千万别像有的海报,云山雾罩好像很艺术,但是在受众中没有到达率,白搭。” 马珂的步骤像个闹钟一样精确。它精确到让人怀疑的地步——散仙艺术家姜文能够这么轻易地被他说服,把拍电影彻底当做一个公司行为、一个商业行为吗?他真的会像冯小刚一样,变成一个“人民艺术家”吗?如果事情真的那样发生,就是好事吗?如果事情不那样发生,这家公司的生存前景又会有什么变数? 姜文47岁,马珂37岁。姜文摩羯座,马珂处女座。姜文已经有3个孩子了,马珂也是一位父亲。再过十几年,马珂50出头,姜文60出头,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,他们可能也像冯小刚说的那样,“离开这个操蛋的行业”了。不过,当他们还停留在这个世界里的时候,马珂感受得到姜文的变化——依然坚硬,但是更有韧性了。 “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就是,作为一个职业导演,中国电影市场发展到今天,你必须面对市场,考虑市场的接受度。姜文是一个非常善于清空和自省的人。《太阳》之后,我很幸运在这个时间点上跟他合作。他开始反省自己,是不是该放掉一些东西,不要对什么都较劲,让自己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但是同时他又是个理想主义者,有些东西他永远也放不掉,也改不了的,就是对于自己作品的理解——这正是姜文的可爱之处。” 说白了,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适应市场化生存的故事。这个故事太像真的了,以至于听起来不那么美好,甚至叫人有点儿忧伤。不过既然这一天迟早要来,早点来总比晚来的好。 (责任编辑:admin) |